少女心拯救世界

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

【哑巴和蛙】

    张家村有个哑巴。
 
    哑巴其实不哑,只是说不清楚话,但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沟沟里,所有的消息都被放大,哑巴也就成了哑巴。

    有人说是张妈怀他时家里穷沾不到肉味,有人说是他刚出生时发烧给烧坏了,还有人说是他家那块风水不好,都是农闲时村里人的谈资,也没人真想知道哑巴为什么是个哑巴。

    哑巴他爹是家里的小儿子,娇惯着长大的,干不来农活,便学着镇里头的人去炒股。哑巴他娘是镇里给酒厂卖酒的,风吹日晒,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,硬生生蹉跎到风霜爬满了小小的整张脸颊。
  
    哑巴出生时国家正计划生育,哑巴虽然说不清话,但好歹是个男孩,家里也没打算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打游击,再加上那几年股市不错,哑巴便成了村里最娇贵的孩子。

    那几年聋哑学校还没普及,哑巴随大家一起上村里那颗歪脖子树旁的学堂,哑巴说不出话,包里却带着镇上专卖的玻璃罐装的酸奶。

    说不出话好啊,学校里三五个胆子大的小孩欺负他,抢他的酸奶,在他的课桌里丢垃圾都不会被大人发现。小孩子间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,知道哑巴的人越来越多,欺负他的人也越来越多,可哑巴说不出话。

    哑巴说不出话,但哑巴起码还有个朋友。

    他住在大歪脖子树下,每天晚上哑巴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,躲过他熬夜盯股的爹,躲过门口睡着的大黄狗,躲过稻田里明晃的月光,躲在大歪脖子树的叶影下,身边蹲着一只蛤蟆。

    蛤蟆不会说话,哑巴也不会。哑巴觉得蛤蟆能听懂他的咿咿呀呀,蛤蟆觉得哑巴能听懂他的咕咕呱呱。

    夜色真美啊,当微风拂过山岗,稻田里的金浪绵延起伏, 晚风会轻抚哑巴的脸颊,他的鼻息仿佛混进了山间的桂花。轻飘飘的风托着轻飘飘的哑巴,在这样一天中仅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里,哑巴就这样和风睡了,嘴里似乎还念着:

    “蛙啊,蛙啊……”

    哑巴越长越大,孩子们也越长越大,哑巴成了大高个,而孩子们却成了矮冬瓜。矮冬瓜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大高个,但大高个的课桌里仍有垃圾袋和乱七八糟的涂鸦,哑巴说不出话。

    2008年股市动荡,哑巴他爹亏了好几万,田里爷爷奶奶的背更低了,在外奔波的娘更瘦了,在家熬夜的爹脸色更差了,哑巴去大歪脖子树下找蛤蟆也找得更勤了。蛤蟆生了一堆小蛤蟆,大家都不会说话。

    后来哑巴读了初中,读职中,也没人管他到底听不听得懂,学校肯收,就送去上学,好歹有一门讨生活的手艺。哑巴自己不知道他想干什么,或者说不知道他能干什么,总之日子就这么过着。

    在一个布谷鸟又开始鸣叫,枝头上又泛着新意的时节里,哑巴他娘的脖子和脸蛋突然肿了好大一圈,瘦小的躯干上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,镇上医院说得了肺癌。

    哑巴他外公外婆叔叔婶婶全从外地赶来了,哑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只觉得来了好多人,给爷爷奶奶好多红票子,他再也不用听爷爷奶奶叨叨钱钱钱。

  可谁也想不到,三个月后,哑巴他爹去世了。走得突然又决绝,哑巴捧着黑白照站在灵堂里,他不知道为什么,那个满嘴烟酒气,喜欢摸他脑袋的男人突然倒下了,哭嚎声充斥着耳膜,他却一点都哭不出来。
 
  爷爷奶奶又开始暴躁不安,哑巴觉得家里卧病的娘,黑脸的爷爷,哭红眼的奶奶压得他透不过气,便整宿整宿躲在歪脖子树下,和那只年迈的老蛤蟆。哑巴突然觉得难受,在一个看不见月光的夜里,抱着那颗歪脖子树呜呜咽咽,蛤蟆在脚边跳来跳去。

    “蛙啊,蛙啊……”

    一年后,哑巴他娘还是走了。哑巴又捧了一次黑白照,站了一次灵堂。村里开始传些闲言碎语,说哑巴就是个灾星,克哑了自己,克死了爹妈。

    哑巴说不出话,他没了爸爸妈妈,他只有一颗大歪脖子树和一只老蛤蟆。

    哑巴一夜睡醒,看见爷爷第一次笑着望他“小子,快起来,咱有钱花了。”

    原来镇里来了拆迁队,一众农舍全搬了家,一夜之间,稻田没了,猪圈没了,家里全空了。哑巴推开家门,赤着脚丫,不顾身后奶奶的追问,拼了命地往那个方向跑去。

    蛙啊,蛙啊!

    大歪脖子树在哑巴清亮的眸子里倒了,树叶飘到哑巴血迹斑斑的脚上染了,哑巴踉跄挤进叫好的人群里,看见了魁梧的陌生人,看见了张牙舞爪的机械怪物,看见了沾满尘土的树和树干边被碾平的蛤蟆。

    哑巴说不出话。

    哑巴眼里的泪来得迅猛,像是六月里河岸决堤的水。哑巴突然没了站直的力气,坐倒在地上,声音尖锐地喊了出来,像吹错的唢呐,不是咿咿呀呀,也没有咕咕呱呱。

    哑巴啊,他说不出话,只有“蛙啊,蛙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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